中西医要互补，中医药要规范
中医现代化系列访谈（3）
南京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黄　煌
　　　　　　　　　　　　　　扬子晚报记者　刘丽明

　　刘：在采访您之前，我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查，发现很多人把中医的作用放在这样的位置上，一是病刚刚起，有点小不舒服，希望用中医的方法调理调理，一是西医治不了了，把人都治垮了，转而求助中医，也就是说，是两头大，中间小，病来得急、来得重，大家都去找西医，中医的作用主要在治未病和末病上，您认为人们这样的选择有没有道理？
　　黄：这个选择是有道理的。在当今整个大卫生的事业中，中医的角色已经发生了变化，由过去的大一统到现在拘于一隅，从过去什么都治，到现在的分科而治，这都是医学竞争的结果。你说120救护车呼啸而至，患者生命危在旦夕，那等得到你去文火煎药？伤员大量失血，血压几近零，不输血输液，光用中药人参汤，又有何用？但中医治疗慢性病上有优势，尤其是那些诊断明确，现代医学尚无特效疗法的疾病，或者有治疗方法而毒副反应相当大的疾病，还有就是那些病人有症状，但各种检查无器质性病变的疾病，中医中药有他独特的诊疗思想，中医让人舒服，让人提高生活质量，让人吃得香，睡得好，大便通畅，虽然疾病没有治愈，但病人感觉舒服了，不也是好的吗？而且有些疾病，中医也有比较有效的疗法。因为，现代医学也没有发展到极限，还有许多疾病需要研究，中医学积累的丰富经验，可以作为现代医学的补充。所以，中国的老百姓有时选择中医，许多国家也让中医开业，就是说明现代社会有这个需求。当然，话也要说回来，中医也不是不能治疗急性病，在危急重症的救治过程中，配合中医也有很好的效果，去年抗击非典的斗争中，广州、北京的中医不是参与治疗了吗，其效果也是有目共睹的。我是中医，但我赞成中西医结合，尤其是赞成老百姓在选择医疗手段上要中西医结合，但这个结合，并不是两者相加，而是互相配合，互相补充。当然，这里面有学问，需要有专家的参与，要拿出一个可供群众选择参考的规范。
治未病，就是早期治疗和预防，这是很大的课题。中医很强调，现代医学也很强调。在这方面，也需要中西医的结合和互补。

　　刘：可供群众选择参考的规范是不是指这些：比如癌症要化疗了，查一查白血球，白血球低于多少，就请你先去吃中药补一补之类的？据说有些中医主张与西医各行其道，不搞结合，比如有些中医认为，你已经经过西医的化疗了，我就不能治了，因为化疗已经把体内的一个自然环境给破坏了。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
　　黄:你说的那规范化的例子不错，是那意思。以后群众就诊，需要有指南性的东西。那种比较明确的、可操作性强的东西。但话好说，要真拿出可供群众选择参考的就诊规范，那就难了。需要研究，需要时间。到底哪些疾病服用中药好？哪些疾病服用化学药物好？哪些疾病适用药物疗法？哪些疾病适用推拿针灸等传统物理疗法？哪些疾病适用现代康复理疗？哪些疾病的那个阶段找中医？哪些疾病的哪个阶段找西医？或中西医两法并用？等等，要弄清楚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说实话，医学上有很多领域尚是不规范的，尤其是传统医学的诊疗规范更不健全。有许多是听凭于医生的判断，于是由于经验学识以及学术观点的不同，每个医生的意见就不完全一致。有的医生，善于分析中西两法的优劣，根据患者病情，推荐适当的治疗方案。但有些医生，就由于自己经验学识的局限，常常会过分强调自己熟悉的疗法。就像你所说的，碰到肿瘤患者，有些中医反对化疗，说经过化疗后的肿瘤治不好，等等。我们不能排除个别患者有这种情况，但很难说这是普遍现象。化疗是治疗肿瘤的疗法之一，本身还在发展，其疗效如何也与医生的技术经验有关。有些话不能说绝了。根据我的经验，中医在控制肿瘤发展方面，其疗效总体上是不如化疗的，但是，对证的中药配方能减轻化疗放疗的副反应，促进体力的恢复，提高患者生活的质量，这点效果还是肯定的。所以，中西医两法治病是比较好的，问题是如何合理地配合？科学地配合？这需要研究。
　中医药中需要规范的内容很多，比如大家熟悉的中药饮片，就需要好好规范，品种、命名、产地、采集时间、运输、加工炮制、储存、配伍、用量、调配、煎法、服法等等，这一连串环节都关系疗效的好坏。现在这方面比较乱，假冒伪劣的中药饮片经常不断，有时我们医生在用量上反复斟酌在数克之间，但实际的配的药物却是两码事，那效果哪能出来呢？

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实践经验不能丢

　　刘：在您的著作里，我们看到很多名中医都对“经方”很推崇，是不是使用经方，才是稳准狠地治病？好像写文章，话不要多，一语中的，而那些花花草草罗嗦了一大堆的，你都不知道他是在讲什么，是针对什么而讲。如果我这个比喻成立的话，我就知道经方不能普及的原因了。能把文章写得很“杀”的人有几个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对于中医的期望值是不是也不能太高？
　　黄：经方，是经典方、经验方、经常用的方的简称。但主要是经典方，即源于《伤寒论》《金匮要略》这两本称之为方书之祖的配方。这些配方，药物不多，但临床疗效很好，许多处方至今仍然是临床的常用方，比如小柴胡汤、葛根汤、半夏泻心汤、白虎汤等。日本的医生就经常使用这些配方。而现在我国的中医使用经方的不多，就是使用也多在这些配方的基础上，加上很多药物，形成一张大处方。你可能去中医那里开过处方，哪个不是要十多味药物，洋洋洒洒，一配一大包，一煮一大锅。所以，很多人对中医的感觉不好，不想喝水药。其实，按经典配方用药，药不多，煎煮出来，药汤的味道也还不错！有时虽用黄连，病人还不觉得太苦，因为适用黄连的病人大多口苦口腻，此时服用苦药反觉得口中清爽。中医的这些经典配方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先人在长期的临床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古往今来，已经不知多少人尝过多少回！还有，用经方比较便宜，没几味药，而且多是常用药，能值几个钱？按理说，用经方是最好的了，那为什么现在就很少人用了呢？要说原因有三，其一是不会用。中医高校中缺乏讲述经典方的好老师，学生得不到指导，没有传授；二是不敢用。因为经方用得是真正的药物，凡药三分毒，用不好是有副作用的。不敢用，还是不会用的缘故。三是不想用。经方用药品种少，而且都是常用药，便宜药，经济效益与开西药开中成药相差甚远，所以不想用。这倒是现实问题！但是我想，能减轻病人经济负担，医院少拿些也是应当的，医院毕竟不是医店！
　　现在的中医水平从总体上来说，确实不高，许多病人本来是抱着对美好的愿望去吃中药的，但结果是深深的失望与无奈，最后扔掉那些药罐子。这是令人痛心的。这也是当今中医界要奋发直追的原因。中医不能失去关心它热爱它的老百姓！

　　刘：经方里既然包含了更多的“常数”，它岂不是更容易规范化、标准化，也就是说，经方虽古，它却是最接近现代化的？
　　黄：是的，我持有这个观点。在中医临床诊疗规范化中，经方是古代中医留下的规范化的配方。这种规范化的思想与现代是相通的。但是，现在许多中医，不认识这一点，认为要自己创新方，愿望是好的，但不尊重前人长期临床实践积累起来的经验，不善于利用那些现成的经典配方，必然导致疗效的下降。因为，历史长期的实践是检验中医配方优劣的标准，你的配方，能用多少人？用多少年？毕竟是有限的。所以，我希望政府采取措施推进中医规范化的进程，中医高等教育要重视经方的教育与研究，制药集团要重视经方的开发和利用，中医界要利用经方恢复生机和活力，再现当年的辉煌！我对中医的前途是抱有希望的。

中医理论与临床实践的关系

　　刘：我看过一些民国初年主张医学革命的文章，比如余云岫的文章，他主张只保留中医的实践经验，比如《中藏经》里对血证的观察，《外台秘要》里对结核病的观察，以及中药的运用等，而对那些玄学理论则应该扫除，用他的话说是：“阴阳五行、六气、十二经，绝对无新发展之希望。”您认为呢？中医的理论与它的实践经验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黄：阴阳五行、六气、十二经等是中医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确实有点玄。其中古代哲学的成分相当多。许多病人到老中医哪里看病，常常屏气凝神，依然听不懂老中医说得那一套话。比如说“肝阳上亢”这个术语，许多人就听不懂，还闹笑话。我刚学医时，也遇到过这样的病人，他头昏，问我是啥原因，我说是“肝阳上亢”，他马上反驳，说 “我肝不痒”；有人还将“上亢”理解为“上炕”就更滑稽了。这就是中医理论在现代社会中的尴尬。但作为一种说理的工具，作为一种思想方法，这些理论在传承和发展中医学术上是起着重要作用的。但是，这些理论与中医的临床实践，尤其是用药实践之间的关系不是十分紧密的。中医说“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证多”， 王叔和，是一位医学著作家。就是说中医的理论与临床有分离。所以，历史上要成为一个好的中医，必须多临床，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同时，也要多读书，了解古代的医学理论。熟悉了那套理论，一是可以解释许多临床上的问题，也可以概括提炼自己的临床经验，对于好“理”的传统来说，传统的中医确实贴近了中国文化的脉搏。对于研究中医文化来说，以上的这些理论是重要的材料，但对于临床医生来说，他们更关注的是中医的技术，尤其是用药的技术和用针用力的技术。
　　 关于余云岫先生，是一位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应该说，他是有真知的学者，但他参与了上个世纪20年代具有政治色彩的中医存废问题的论战，这就导致了他悲剧性人物的结局。